什么样的歌词是真正的好歌词 ——从声音碎片谈起

如果要在中国的摇滚乐队中找出一个写词最好的，恐怕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舌头、木马、声音碎片、PK14、万能青年旅店，还可以再加上小河的美好药店，有的人会提名腰，包括新晋的野外合作社，这些乐队各有各的精彩，但他们有一个极其强烈的共同点，即他们的歌词单拿出来都可以当作诗歌来读。

不是说歌词一定要写得像诗才叫好歌词，但是好歌词在文本层面一定是要有可读性的，除了为旋律和演唱服务之外，独立的文本深度会是考验一首好歌词的重要指标。以宋词为例，当初的宋词都是为旋律和演唱服务的，但是随着时代的流转，旋律的丢失，其文本价值越发突显出来，当年那些被文人墨客、英雄豪杰与青楼名妓款款吟唱的词牌，纷纷成为了中国文化中一颗颗璀璨的明珠。

从音乐作品的角度来说，过分强调歌词的文本属性一定是本末倒置的，但是好的歌词一定是既服务了旋律与演唱，又在文本层面有极强的文学性，同时又具有诗意。对于一些商业化的音乐作品来讲，歌词还要再包含一个功能，即为歌手的企划定位服务，即为歌手的人设服务。

从技术角度来说，歌词写作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作词，一种是填词。好的词作者对这两种方式一定是都可以信手拈来的。填词的方式和过去填写宋词有些类似，在一个结构里面跳舞，不论字数还是平仄都要考虑到，另外还要写得生动又有意境。但往往在高压之下能写出令人惊喜的词句。作词相对填词要简单一些，但也需要作词人懂音乐，虽然可以天马行空，但心里要有节奏，也要对歌曲的结构做出设定，好的歌词一定是能够刺激曲作者谱写出更好的旋律的。

说了太多题外话，我想谈一谈声音碎片乐队的歌词。

声音碎片是一支成立了17年的乐队，从第一张专辑《世界是噪音的花园》（2002）时期的艺术气浓郁但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到第二张专辑《优美的低于生活》（2005）的逐渐温暖但愤怒依旧，仍带有些“不合时宜的忧伤”，到第三张专辑《把光芒洒向更开阔的地方》（2008），开始把自己放低，让光芒普照，再到刚刚出版的第四张专辑《没有鸟鸣，关上窗吧》（2019），这时候的声音碎片乐队已经跳出了自己，神游于星空之外。

第一张专辑是晦涩的，那时候的马玉龙刚刚加入到声音碎片，在李伟、尹勇和王赣打造出的阴郁氛围中试图找寻诗意的出口。我个人会比较喜欢其中那首《狂欢》的歌词：

衰老的变形着歌唱

单纯的盲目地跳舞

狡猾的陌生人鼓起掌

只有你还躲在暗处　更暗

有一些会找到新欢

另一些阴郁地离开

他们都无力再狂欢

只有你还躲在暗处　更暗

“只有你还躲在暗处，更暗”。那句“更暗”是当时乐队的写照，也是一则忧伤的寓言。

到了第二张专辑，键盘手刘光蕊加入了乐队，声音碎片少了最初的晦涩，开始大量使用更明亮的音色，旋律也更加开阔。而歌词，开始找到了马玉龙自己的方向，他也开始主导这支以诗意和更广泛的情感共鸣制胜的乐队。

相爱吧 终有一散的人们

你失去的不过是童贞

等时光用尽了青春

你早已优美地在大街上融化

——《优美的低于生活》

“相爱吧，终有一散的人们”成为了当年的文艺青年们的MSN签名。马玉龙说我们当然是低于生活的，你凭什么高于生活？

在时代华美的盛宴上

人群凌乱如草

不懂向内生长

看起来却那么美好

厌倦是欢乐背后

唯一真实的伤口

最先倒下的少年还面带微笑

——《在时代华美的盛宴上》

声音碎片开始书写时代了，但是这个时代倒下的却是少年，少年倒下之后还是傻乎乎地笑。他们写的依然是理想主义者，或者是庸众，但不论是理想主义者还是庸众，最终只能倒下，且面带微笑。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他们第三张专辑《把光芒洒向更开阔的地方》的歌词，马玉龙已经臻入化境了，每一首都是好的，都值得大书特书。我曾经在他们的这张专辑就要出版的时候，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整张专辑歌词的文章，标题有些夸张，叫《声音碎片第三张专辑牛逼歌词赏析》。

我们多偶然我们微不足道

向晨光挥手向落日祈祷

一生比朝露还轻

——《在一起》

一朵云的故乡

深沉得只有背景

他们的寻找像出走

一朵云的一生

抓不住另一朵云

像穷人把流浪叫做自由

——《天边一朵云》

我们的爱啊请你随着风

随风飘向温暖的南方

云彩洗过的天为你而蓝

高岗上的情歌嘹亮

随手扔掉沉闷太久的思想

带不走的让他们腐朽

向将来的希望说声你好

星光照亮你回家的路

——《星光照亮你回家的路》

幕拉开音乐响起

一个舞台完成起伏

投入也罢冷漠也罢

反正导演你不认识

我只能对你说

把台词念完吧

情节是无聊的

充满偶然

——《黑白电影》

不要沉默不要说话

不要迷惑你自己

点一根烟随意跳舞吧

前进要慢后退要慢

旋转之时也要慢

搂住影子就有舞伴

——《随意跳舞吧》

每一首歌都值得赞美，都值得听上一百遍，都值得细细揣摩。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段：

我们都曾经骄傲过，带着年轻的轻浮和狂妄，世界都是我们的，何况一个小小的北京。吃再多大苦算不得什么，我们年轻啊，资本装满了我们的吉他背袋，连同音符，一起被我们挥霍。虽然青春的本质就是用来挥霍，但是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是那么不切实际。种子萌芽的过程叫苍老，我们苍老的过程叫做趋于世俗。最终世界还是那么大，生命还是那么轻，光芒依旧被洒向更开阔的地方。骄傲的年代里，我们是墨子的门徒，如今，我们追随了庄周。

当专辑播放到《情歌而已》，整个世界就沉溺了。这原本是马玉龙不想收入专辑的一首歌，李伟百般坚持之后，才有了后来音乐节上的万众合唱：

曾经我们不分白天黑夜

唱着情歌一路来看你

你如此回答

情歌而已

——《情歌而已》

嘿，不过是情歌而已啊！我们那么珍惜的情感，我们那么在意的表达，到了你那里，却如此的轻描淡写，而已，而已。马玉龙多悲伤啊，唱情歌的他，不再是那个“搂住影子就有舞伴”的侠客，他也遁入了儿女情长。

从2008年，到2019年，11年过去了，声音碎片终于出版了第四张专辑《没有鸟鸣，关上窗吧》。11年，足够我们人到中年，为人父母，也足够一个乐队在艺术上日臻完美。

你会在多年以后等我吧

我已经放下狂野的心

在鼓楼东大街 看着黄昏星

遍地风流

赐我们一首值得唱的歌

让吉他剩余一点尊严

我曾经在天涯 妄想过世界

如此而已

——《送流水》

《送流水》肯定是这张专辑最耐听的一首，不论是词曲演奏还是演唱，从哪个层面都如意令人心碎一万遍。“赐我们一首值得唱的歌，让吉他剩余一点尊严”，声音碎片做到了，给了我们一首值得唱的歌，耐听的歌，给了吉他足够的尊严，也给了这个时代的浮躁足够的脸。“流水啊，不要回头”，一遍一遍的，老泪纵横啊，朋友们，幸亏我们足够年轻，否则这如何受得了。

只有野马会老 眼神趋于悲哀

他在奢望什么 或许只是怀念

他的草原毁于二零零零年

他的星辰大海毁于中年以后

——《神游》

我个人非常喜欢专辑的第一首《神游》，它不同于以往的声音碎片，它太摇滚了，也加入了更多的音乐元素，包括女声的吟唱，也包括李铁桥的萨克斯演奏。但它又太悲伤了，给整张专辑奠定了一个悲凉的色调，“他的草原毁于二零零零年，他的星辰大海毁于中年以后”。好在我们还年轻啊，朋友们，否则我们也将在这首歌里变老，再无逆转的可能。

从前他曾经 化名庄周

有时也自称 老子无名

他曾叫陶潜 也叫东坡

他曾叫嵇康 也叫李白

最近这一次 他叫鲁迅

——《望星空》

“他一意孤行，徒劳半生”，“他不在这里，从来不在，他不是你我，从来不是”。那么他是谁？他是庄周，是老子，是陶渊明，是苏东坡，是嵇康是李白，最近这一次，是鲁迅。我很容易把这首《望星空》当作马玉龙的自传，可惜摇滚乐在这个时代影响力过于有限了，连声音碎片这么好的乐队，都没办法被更多人口口相传，岂不是种莫大的悲哀？

我所得并不多

失去的正在反省

飞扬时忘了爱

安稳时已懦弱

二十年弹指一挥啊

——《少年游》

所幸我们依然年轻，哪怕二十年弹指一挥，我们已经为人父母，甚至开始时常自我反思，得到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是已安稳，还是学会了懦弱？但我们依然少年啊，我们依然在弹着吉他，给予吉他最多的尊严，我们依然还会唱歌，唱歌的人，依然不老。这就值得我们泪流满面啊！我们没有成为那个自己所讨厌的人，我们依然还相信爱，相信表达，相信摇滚乐，相信诗意和美好。甚至相信，运气好的话，能看到城市的上空会有星光闪烁。